Grenoble格勒諾布爾大學校園一景
有些人你知道只是擦身而過,有些人卻會在心中留下位置,久久。
不論他或她,共同交織出永恆的人生圖案,
因為我們都曾內心溫柔。
說到語言學校本身就是一個大熔爐,這是遇見全世界最快的方式,又有甚麼比面對面相處更真實?補習班與語言學校的差別在於前者好比得到了身體,而後者則幫助我擁有了靈魂。語言的目的就是溝通,溝通當中則建立關係,語言學校便是關係建立的管道。
我從真實互動經驗裡印證韓劇裡的文化是否屬實;親自感受中南美洲式的熱情擁抱;看見德國人的堅毅認真其來有自,這些都遠遠超乎期待及想像。
我曾經有過三位年過半百的阿爾巴尼亞同學,已經是法語老師的三位女士,遠道而來只為了進修法文。這三位女士的法文傑出,表現優異,實在看不出還有進修的必要,當他們一字排開坐在正對面時,我總有種錯覺,彷彿教室裡有四位法文老師。當時我的法文顯然是全班程度最差的,看見三位長輩上課認真的態度,求知不倦的精神,我就在心裡想像,未來也要向他們一樣,就算沒有了青春時期的活力與騷動,在初老的階段也要保持著學習的熱忱。從他們身上我看見了“知道越多的人,越明白自己的有限”,學海無涯,但學習的心是無限的呀!
語言學校既然是個大熔爐,遇見怪咖的機率當然不會少。
留著一頭金褐色短髮的英國男孩Patrik,是那種不管什麼樣的襯衫,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有一股英倫學院的氣息,金髮加添了他的瀟灑有型,何況他還有一張稍微稚氣的臉龐。Patrik每次上課總是遲到,一張紙、一隻筆,外加一本厚重字典,是他的標準配備,老實說,他那有一點吊兒郎當的模樣跟那本拿在手上的大字典實在有些衝突,就好像哈利波特手上拿著的不是魔杖那樣奇怪。我注意到他總是獨來獨往,獨行俠的作風為這個英倫男孩蒙上一層神秘面紗。
有一回Patrik整整失蹤一個星期,就在眾人快要將他遺忘時,他終於帶著曬成通紅的皮膚回到教室中,那模樣像極了一隻剛被放進熱鍋裡烹煮的龍蝦,眼睛四周被曬成明顯兩個圓圈,大概是墨鏡在他臉上的大小。當眾人七嘴八舌的追問著發生什麼事的時候,Patrik咯咯笑著說『在山上滑雪比坐在教室裡學法文重要的多!』,當時的我還不知道從滑雪裡能得到甚麼好處,但顯然生命美好的跡象全都聚集在他身上,先前有點陰鬱脫序的男孩彼時彷彿脫胎換骨了。
『有機會的話,我也要在雪地裡重生...』
我癡癡地遙想著,男孩隨口說出的壯麗風景縈繞在耳,我聞到雪地裡自由奔放的味道。
學習嘛,誰說非得要坐在教室裡才可以。
剛進CUEF語言學校時,我住在格勒諾布爾大學的學生宿舍-Residance d'ouest,一連住了三個月。法國大學暑假通常都達三個月到四個月之久,而這期間原本住校的學生可能回國或去其他地方度假,因此宿舍空間就保留給暑假期間短暫來遊學的人。這段時間同樣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學生很多,因此宿舍裡也同樣能認識許多來自不同背景的年輕人。我經常在公共廚房中結交新朋友,平日沒有交集的大家,到了用餐時刻群聚在廚房裡,觀摩彼此的廚藝,偶而還能在做菜時聊上幾回。韓國同學秀出他們引以為傲的韓國辣醬;非洲的學生請我們喝她自製的洛神花茶;我和親切的丹麥男生經常一塊用餐,向他偷幾招煮義大利麵的方法。有時大夥還會讓某些學生作東請客,由他們自己準備本國特色料理,眾人便在廚房中玩樂,交換食物,也進行社交。
有個韓國女同學Eunsook就住在我宿舍的隔壁房間,每天早上以白飯、荷包蛋,還有韓國紅辣醬開始她的一天。認識她的第一天,女孩一隻腳裹著白色石膏,說是滑雪時出了意外才會受傷。
『又是一個滑雪狂嗎?』
Eunsook外表看起來八百正經,就像是坐在會計辦公室裡的好姑娘,但不久後,我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她遇到韓國同伴時可以豪飲啤酒,去酒吧時又變身成Dacing Queen,一個人大秀舞技。她會咬牙切齒的說『我沒辦法跟韓國人交往,他們實在是太大男人主義,太太太…傳統了。』我敢說,如果她向婦女協會毛遂自薦要做代言人的話,絕對能獲得青睞。Eunsook其實是個極有主見又深具正義感的女孩!她也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韓國朋友。
身為鄰居我們照顧彼此,有時她到我房間看台灣電影,有時我去她那裡聽韓國音樂。好幾次,我們不只打開彼此冰箱,滿足我們的五臟廟,也藉由文化交流,打開彼此的視野。多年後女孩離開了法國,輾轉又去了好些地方,一下子飛往英國念書,一下子又去了塞內加爾工作,我們如今依然保持著連絡,說好有一天會到彼此的國家再次見面。
GUEF語言學校的同學與老師們
就這麼有些人擦身而過,有些人卻會在心中留下位置,久久,在世界某一端又再重逢。
從語言學校認識的朋友,至今仍能一路持守友誼的還有山東女孩-楊晉,她有著北方人不拖泥帶水的豪爽性格,卻偏偏遇到我這個慢郎中,我倆個性迥異,卻因為對彼此文化的尊重而一拍即合。她好奇著台灣是怎樣的世界,我對插著五星旗的彼岸同樣抱著許多疑惑,我們一個快,一個慢,帶著好奇的眼睛參與著彼此的生活。語言學校中午休息時我們經常聚在一起吃中飯,也多虧了留學生的身份,自知不能老上餐廳吃香喝辣,我們都非常自持勤儉地拎著前一晚各自做的便當聚首,吃一頓飯,又能聊上好一會兒關於兩塊版圖的故事。
有陣子我和楊晉經常和美國同學Josh相偕到公園溜直排輪,Josh是個落落大方,笑容陽光般燦爛的美國男孩。許多美國人說起法文有著濃厚的美式英語腔,儘管他們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不讓你誤以為他們根本是在魚目混珠,可是礙於口音的關係,當他們一開口,你還是會誤以為是自己重聽。靈活俐落的Josh不同,他絲毫無懼口音帶來的困擾,課堂上總是第一個發言,遇到問題則大聲發問,好像一生下來就不知道害羞為何物。我們各自分開後有一年Josh寄來一封電子郵件,標題斗大的Taiwan字樣讓我好奇極了。
信件開頭寫著『確定了,我下星期前往台灣。』
當時我還在巴黎,美國男孩卻要到我的島嶼上學中文。
『不可思議吧!』他寫著,『很快我就可以更欣賞你的語言、你的文化了。』
往後幾個月,Josh在信件裡談到島嶼上的人、島上的食物,每每都是以“太棒了”做結尾。
『你要是太想念台灣的話,我答應幫你多吃幾個臭豆腐。』那陣子我在信件裡大吐苦水,言語之間摻雜著濃濃的鄉愁,Josh幾句玩笑話,讓我的心頭暖暖的。一點也不意外有著陽光般笑容的男孩,愛上全世界最親切的島嶼,想到經過幾番輾轉,命運將他推到了我的故鄉,當初在格勒諾布爾認識的兩人,竟有著各自奇妙的旅程。
人與人的相交,一次的聚首與分離並不代表永恆的存在或失去。
幾年後,Josh並沒有離開台灣,我也還沒有離開法國,他娶了個台灣媳婦時我在巴黎拿到了設計文憑,生命如此這般,誰說宇宙星空中有永恆的別離?
在語言學校的日子我是一個呀呀學語的小孩,動機單純,沒有太多屬世的愁煩。在這裡,每個人都帶著各自的原生文化,無論會或不會,努力地嘗試用共同的語言溝通,要不,比手畫腳也是一個方法,內心不夠柔軟的話,溝通的橋樑便不易築起。身處在這迥然不同的世界,才明白人的自由及開闊並非單靠環境。有人為了打發時間來學語言;有些則是給自己一個放長假的機會;有人必須跨過這個階段才能邁向新的階段;而有些人,就是單純喜歡法文而已。
語言學校的生活甜蜜而甘醇,相聚和分離是那麼急促而短暫,數把個月裡,說了許多次再見,卻不知何時再相見?經常想起那個他給我的貼心擁抱,另一個她離開時贈送的溫暖外套,他們是否仍舊微笑?
後來,我學會把分離的惆悵變成祝福,感謝在一個小地方遇見這麼大的世界;感謝每個人身上都有屬於自己的文化鑽石,閃耀出獨特的光芒;感謝這些都成為養分,鍛鍊靈魂的肌肉,使生命更強壯。
本篇為《一個人學會的法式溫柔》- Verna留法回憶錄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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