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驚魂

與婦人的邂逅比起一夜驚魂更讓人鏤骨銘心。

婦人不再只是那個蓬頭垢面的老婦,看不到遲暮的悲哀,只有歲月洗練後的剛強壯膽。

那夜,陪伴著我的,是一頭溫柔的母獅,是一個勇敢堅強的天使。  

 


    這輩子遇過最驚險的旅行正發生在留學法國期間,讓自己陷入危機的理由竟然是因為錯過了班機check in的時間。

    留學生們經常利用地利之便在歐洲各地旅遊,有次前往荷蘭旅行,回程時竟錯過了飛機,我搭乘的是廉價航空,錯過了早晨的班機,航空公司幫我補了一個晚間約莫九點的航班,但是目的地是日內瓦。算一算時間,午夜前就會抵達日內瓦,接著呢,應該可以搭火車回格勒諾布爾吧!一向思考不怎麼周延的我,渾然不知驚魂漫長的一天正要開始。

    現在,時間是早上八點,距離晚間的航班還有十二個小時。(直到今天,我還是相當疑惑自己怎能接受這樣的安排!)當時天候狀況不佳,外頭下著旁沱大雨,淋熄了我想把握最後半天到阿姆斯特丹市中心走走的意願,我獨自待在史基浦機場(Amsterdam Airport Schiphol)大廳看著遊人來回穿梭。累了, 坐在椅子上打盹;餓了,以機場餐廳的麵包充飢;無聊時,幸好還能翻閱身上僅有的一本書。

    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習慣旅行時帶上ㄧ本書。如果不小心漂到了荒島,至少不會寂寞枯竭至死。

    等候的時間相當難熬,但這跟接下來我在日內瓦即將經歷的事件相比,就算枯涸無趣,但至少身處在安全的範圍中。

    晚間十一點,飛機抵達了日內瓦。

    日內瓦究竟是怎樣的城市呢?
    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在密謀這本書中曾說『巴黎始終意識到自己是巴黎,自尊的倫敦知道自己是倫敦,日內瓦卻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日內瓦。』

    我想這是一個難以定義的城市,卻無預警地闖入我的旅程之中。




    我跟著同班機的其他乘客坐上前往火車站的電車,想碰碰運氣能否買到回法國的車票。日內瓦火車站到了,別說是想碰運氣買車票了,車站內人煙渺渺 ,一付人去樓空的景象,拉高音量說話,回音還會從另一頭傳來,實在很難想像這裡白天人聲鼎沸的模樣 。天真如我,這才知道原來火車站也是有打烊的時候。應該回不去法國了,眼前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在日內瓦渡過這ㄧ夜?
    方才與我一同抵達的乘客全都離開了火車站。想著旅費早已透支,加上莫名的念頭 ,我打定主意就待在火車站直到清晨,然後買最早的車票回法國。在荷蘭都已經等待了十二個小時,竟然還心甘樂意地跟『等待』耗下去,恐怕是『老娘跟你拚了』的心態作祟,當時的我大概是等傻了吧!

    我想像著火車站日間攜來攘往的情景,旅行的遊人、通勤的上班族、無所事事的街友與其它為著各種理由而來到此地的人們,匆忙的腳步活絡了車站。不過這個情景,現在對我來說真是天方夜譚。評估了ㄧ下風險,待在室內似乎比較危險,我選擇站在火車站大門邊上的角落等候,盡量裝出一副正在等候某人來接我的樣子。一旁巡邏的警察從我面前走過去,東張西望了一番,彷彿是專門捉拿毒蟲的緝毒犬,企圖找出埋藏在陰暗角落魄的壞人。警察又走回到我身邊,一臉狐疑地打量著我,從那雙眼神,我知道他正在為一名獨身女子徘徊在三更半夜的火車站找出一個適當的理由。 很顯然地,他並不打算知道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火車站等一會就會關閉,你不能在這裡久留,車站凌晨四點才會再度開放。』他說,語氣冷淡。
    『甚麼?』原來火車站不只是打烊,還會清場關閉。
    『天哪!』我的心情就跟外頭的氣溫ㄧ樣,入夜後急速下降。
    我想我對這世界的常識應該還有待加強。我的思緒開始翻騰了起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這該死的火車站竟然不肯收留我。
    空蕩蕩的大廳,冒出幾抹黑影,周遭出現形跡可疑的路人駐足。
    『是街友嗎?』
    『總不是來看熱鬧的人。』
    『是像我一樣落寞的旅人?』
    『會不會是遊手好閒的壞人?』
    雖然不至於傻到以為這些人都是夜間出沒的歐洲吸血鬼,但看看我,短小瘦弱加上良善的亞洲臉孔,簡直就像自動送上虎口的羔羊。
    『完了!完了!』,心裡不安的低咕著,該如何是好?還有漫漫長夜等著我呀!

    那些形跡可疑的人當中,有一名行動不便的婦人吸引著我的視線,她正ㄧ跛ㄧ跛,有些吃力地走下大廳階梯。
     婦人年約五十來歲,身材略胖,身著黑色長裙,腳踩高跟鞋,一頭蓬鬆散亂的黑髮有些突兀,看著她緩緩移動的模樣,不知為何我打起哆嗦來。她的樣子有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怪異,望著婦人手中的舊式型晚宴包,我找到了讓她渾身看起來不協調的原因。這身打扮要不是在聚會裡喝多了,就是跟先生吵架,負氣離家出走吧!會不會是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大半夜的趕赴一場祕密聚會?那麼她的出現對我來說就造成了威脅。 巡邏員警走近她身邊,揮揮手作勢趕她離開,公事公辦,就像趕走一群無辜的鴿子一樣,我忽地明白過來婦人似乎是個遊民。
    像鴿子一樣被趕走的婦人朝著我走來,方才還看不清楚細節的臉上泛著幾條皺紋,黑色眼影暈開至眼眶四周。婦人接近與我說話,她的法文有著很重的口音,更仔細端察她一身的裝扮,應該已經好幾天沒換過衣服了,眼前的她看起來就像剛被拋棄的失喪女人,又像是一束頹喪凋零的花。

    夜幕低垂,溫度驟降,我們倆都覺得有些冷。火車站關門了。
    
    雖然婦人沒有說,但我知道她不願意離開,我心裡默默希望她能留下來陪我。大門旁邊有個通往地下街的樓梯間,我攙扶著婦人一起坐在那兒,彼時我們兩個單身女子僅能互相依靠。

    『你知道嗎?我是吉普賽人喏!』婦人咯咯笑著,用年輕女孩的笑聲。
    雖然婦人的法文有著很濃的口音,在等待黎明來臨前的長夜裡,我非常慶幸有她的陪伴。吉普賽婦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的故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持續在危險的黑夜中保持清醒。據她的描述,婦人曾經嫁給擅長經商的猶太人,丈夫非常富有,他們經常前往世界各地旅行。這教人不難理解為何即便已是街友的她依舊打扮著雍容華貴的樣子。我看著那一只晚宴包,也曾風光一時。婦人的丈夫已經去世,接著為著某些原因,婦人開始流浪,感覺得出來她的身上有著很長很長的故事,美麗而悲傷。

    是甚麼原因,讓一個原本衣食無虞的婦人流浪到了街頭?她不是應該過著摟著丈夫,逗弄孫子的生活嗎?卻在這裡被當成鴿子一樣地驅逐。雖然我心中有許多疑問,但是疲憊不堪的身體讓我只是靜靜地聽著。
    婦人說,旁人怎麼看待她是個流浪婦並非難以忍受的負荷,如果她將自己驅逐,這才是真正的悲哀。

    我們坐在樓梯間說話卻敵不過寒意逼人,兩人決定走進地下商街取暖。
    
    地下商街裡是五花八門的店鋪商家,有些櫥窗展示著美麗的鞋子,營造氣氛的燈飾還亮著,彷彿白天的榮景從未離開。 前方有一個狀似表演舞台的佈景,我想像著那裡白天熱鬧的樣子。不料那兒卻益發不安全,三三兩兩陌生男子來回遊蕩其間 ,年齡大概在二十五歲上下,他們有的穿著皮夾克,雙手插在口袋裡;有的帶著鴨舌帽,踩著髒污的布鞋,無論如何,他們沒有一個看起來像觀光客。
    經過我們身旁時投以不懷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一隻螞蟻,ㄧ根手指頭便可將我處死。我笨拙著地依偎著行動不方便的老婦人,膽戰心驚。一名手無寸鐵的年輕女子與行動不方便的老婦人,真是太容易對付了,我害怕的是發生比搶劫或偷竊更糟糕的事情。想到台灣的飆車族,倘若一個不小心與其四目相對,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我試著假裝處之泰然,以免恐懼成了被攻擊的弱點,同時希望他們不要看見我那微微顫抖的雙手。婦人比起我總是有經驗,或許歷經滄桑的態度也成了她的保護色,這一定不是她第一次這樣流落街頭。
    『滾開,小鬼。』婦人大聲咆哮,冷靜堅毅的眼神不容打擾。周遭似乎充滿了天軍天使保護著我們,行蹤詭疑的男子便不得靠近。婦人像一頭母獅保護著小獅子般,神色堅定地守護著我。

    『離我們遠一點。』 婦人又一陣斥吼。
    
    我幾乎要留下眼淚。
    
    又有一個全身穿著黑色長衣的陌生人,頭上的帽子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容顏。這個人身形嬌小,一付畏縮詭厥的樣子,在地下商街中來回穿梭。這一切他好像都看在眼裡,就像一頭面無表情的兀鷹,遠遠地觀察著我們,等待著發生什麼事件,然後爭食著腐肉。兀鷹永遠卑微地等待著別的動物先用餐,然後再吃著剩下的。我也遠遠地看著他,身體不住地打著哆嗦。因為距離,無法分辨出陌生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露出的臉龐蒼白如槁木死灰。有那麼瞬間,我以為看見了黑夜裡形貌醜惡的撒旦-忽然從黑暗中現身,倏地消失於夜色中。

    我和婦人飢寒交迫不說,隨時提高警覺的我們漸漸耗去了身上的熱量,越是接近凌晨,黑夜越是不肯退去。
    
    『別怕,有我在。』婦人說。
    
    日內瓦卻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日內瓦...
    
    我對日內瓦的認識少的可憐,除了聯合國歐洲總部與日內瓦湖之外。 曾經獲選為世界最佳居住城市之一的日內瓦,此刻在我看來只有諷刺。不過這諷刺是我自己造成的,日內瓦只是不小心闖入了一場旅行中的片段。

    終於,凌晨四點鐘。
    黑夜退去,黎明曙光重現,火車站悄悄開門了。

    
    呼!幸虧大難不死。


    我和老婦人趕緊離開地下街,前往溫暖的火車站內。
    火車站商店還沒開門營業,我們找到一家咖啡店,坐在店門外的椅子上休息。此時,真是累壞了,老婦人微倚在椅背上,我則趴在桌子上,逕自睡了起來。
    夢中,我看見長像形似兀鷹的陌生人,在我面前脫下帽子,臉色依舊蒼白,上唇扭曲地露出白色尖牙。他的頭也是禿的,就像兀鷹一樣,那是為了方便啄食腐肉,他們同樣都是長相不佳的動物。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咖啡店已經開始營業,周圍出現了稀稀落落的人潮 。我進了咖啡店買了咖啡和麵包給婦人吃,並且把剩下的法郎全給了她。
    
    婦人進了洗手間整理儀容,人群漸漸湧入車站。趕著搭乘第一班電車的通勤族還打著哈欠;商店的服務生則是穿戴整齊的整理著環境,這一幕再平常不過,此刻在我眼裡卻格外溫暖。我出神地看著行人的步伐,每一步都是這樣緩慢,每一步都如此輕盈。
    婦人出來時打開她一直提在手上的舊式型晚宴包-那一只不何時宜,卻被當成寶的晚宴包。她拿出ㄧ條口紅,開始擦在嘴角上,口紅的顏色是日本藝妓表演時會擦的大紅珠色,婦人塗塗抹抹,口紅擦出了唇外,她一點也不介意 。

    一葉紅唇隱藏了昨夜的折騰,自尊重回婦人的臉上。

    一頭蓬鬆散亂的黑髮依舊,在我看來,婦人還是最驕傲,卻是最優雅的遊民。


    吃完早餐我與婦人道別。
    『再見了,我的女兒。好好回家吧!』    
    臨別那一刻,心裡很是憂傷,不知道這會不會是宇宙星空的永恆離別?想到迎接我的目的地是溫暖的家,而婦人不知還得獨自面對多少個寂寞危險的黑夜。
 
    此後才知道,白日遊人交織的火車站,深夜後僅剩沈默的角落,以及無邊荒涼。
    往後回想,與婦人的邂逅比起一夜驚魂更讓人鏤骨銘心。婦人不再只是那個蓬頭垢面的老婦,看不到遲暮的悲哀,只有歲月洗練後的剛強壯膽。那夜,陪伴著我的,是一頭溫柔的母獅,是一個勇敢堅強的天使。

 

本篇為《一個人學會的法式溫柔》- Verna留法回憶錄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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